2/13/2008

徐璐︰走出內心的黑洞

飛翔吧,徐璐──侯文詠

看完徐璐的書,在電話中她很客氣地問我:
『你覺得怎麼樣?』

這本書的閱讀使得我跟我所認識的徐璐之間產生了一種微妙的變化,以致於有一段很短的時間,我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她的問題。

『我過去聽說過妳很苦命,可是我不曉得妳這麼苦命。』

我記得那是我當時的回答。徐璐用一個很爽朗的大笑讓我的不安找到一個很舒服的地方躺下來。之後我們談了許多關於書的意見──當然,那是我比較如魚得水的部分了。因此,當我被請求寫這篇文章時,我第一件回想起,或者是想追究的事就是最開始的那一點點不安。我相信那樣的不安,是有一些意義的。

一我認得徐璐,單純是因為台北之音工作的緣故。當然,之前也曾聽說過她在天安門事件期間被大陸驅逐出境,資深的政治記者等等這些燦爛的歷史。可是無論如何,在台北之音的徐璐台長和這些過往都聯想不起來。

首先,她總是整整齊齊地穿著上班族的套裝,一點革命色彩也沒有,再來,她強烈地不喜歡別人以台長稱呼她,看他們台北之音上上下下徐姐長、徐姐短,嗅不出一點在政治圈打過滾的氣味。她距上一個適婚年齡已有一段距離,單身、能幹、經濟獨立,很少發出渴望結婚的呼喚,聽說常有一群在一起玩樂的姊妹們,開開男人的玩笑,讓我們不由得想起某些左派的女性主義者。

可是你會發現徐璐滿喜歡和男人們在一起的,甚至她會不知不覺地幫忙泡咖啡、端茶,小女子狀地坐在一旁聽別人高談闊論,做出許多我們這些臭男人以為女性主義者一定會以為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來。有一次,我接過她特地泡來的熱咖啡,很落俗套地拱起雙手開玩笑:

『最難消受美人恩。』

說完我就有點後悔了,我們這些死不知悔改的臭男人總是會把單純的美意又要弄成關係緊張的英雄美人情結。徐璐就算是美人,也只單純因為她是美人,她未必喜歡在我們這些自以為是的英雄情節中扮演一個咖啡美人的角色。我這些思考是有些繁複,不過我記得當場徐璐楞了一下,接著她露出笑容,用一種讚許的眼光對我說:

『好。』

這個好字,有點像是我了解,我聽懂了,或者是你說得很有創意那樣的意思。我想起小時候,幼稚園老師讓你舉手發言,你站起來說:

『我爸爸是全世界最偉大的人。』

老師聽完以後,就是那樣的微笑,然後跟你說:『好。』

觀察、應證,特是在人的部分是我莫大的快樂,或者是說是無法抑遏的習慣。即使是侏儒也是從小長大的,我相信凡事都有個道理。當有些人不按牌理出牌或事情的道理和我們想的不一樣的時候,先別急著去罵人或義正詞嚴地表達自己,通常只要你夠有耐性,總是會學到一點新東西的。在徐璐身上,隨著這些矛盾的特質,或是這些懸疑的開展,總讓我覺得有一些什麼可以讓我大開眼界的東西呼之欲出。

二我記得曾經有人問我,如果有機會當老闆,我想當什麼樣子的老闆?我的回答是想當整天泡三溫暖、或者邊釣魚邊思考著人生的那種老闆。怎麼樣才能當到這樣的老闆?我心目中最理想辦法就是找徐璐來擔任總經理。

印象中剩下來的徐璐不是開會就是在談事情。和她開會非常有效率,但又沒有那種主管應有的霸氣。你一點都不用擔心天南地北,因為她隨時在幫你整理重點,善體人意地知道你最細微的想法,思考著有沒有辦法解說,如何解決,派誰去解決。所以有些時候,談話談到一半,她整理好了,會說:

『我再重複敘述一次這個問題,你看看有沒有遺漏?然後是這樣這樣,那樣那樣。我想這樣解決你看好不好?然後是這樣這樣,那樣那樣。你覺得如何?』

你想了想,再也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了。於是滿意地笑一笑,會議結束,比你預期的短很多。通常只要是開會中的事情,那麼這件事情就會很殘忍地只得到一件事情應有的待遇。因此,我不喜歡跟徐璐談事情,喜歡和她談天。我猜想她也不喜歡談事情,才會那麼有效率。

然而效率像是地上的大便,只要一腳踩上去,走到那裡都會發出吸引更多野狗的訊息。我認識的朋友沒有一個例外,凡是有效率的人,最後只惹來更多更煩的事,結果自己更加忙碌、疲憊,更需要效率,惡性循環。有時候我半夜三更心不甘情不願到電台去補錄一段不得不補的什麼,總是看見她還坐在那個透明的開放辦公室裡,接電話、開會、忙東忙西。顯然,效率並沒有帶著徐璐去洗三溫暖或者釣魚。

可能因為我的醫學訓練,有時候我會看得出一些不對勁的事。

『妳還好吧?』我問她。

然後我看見一個年過四十的女人,睜著她浮腫的眼皮,或以缺乏睡眠的表情,睜眼說瞎話似地跟我說:

『我很好,真的。』

聽到她說真的時,我真的是被打敗了。我有一種很糟糕的自負,覺得如果我問你,你還好吧?因為我的醫學背景,使得那句話有了文藝小說對白以外的權威。我聽過不少『醫師,我完了,你一定要救我。』這類的話,現在有個人在我面前強調真的,她很好時,我直覺嗅到一些什麼事不對勁。

拼命三娘徐璐用著我不能理解的堅毅在從事著她的工作,並不需要我們太過關心她的健康。一個有著那麼多過往的女人,刻意地不讓過去在她的生活留下痕跡,她總是健康而愉快地忙著,善體人意、無微不至地忙著。當然有一些故事。我不至於好奇到要去追究別人心裡的曲折,然而我絕對敢肯定的是徐璐實在太需要台北之音那份工作了。不是那份工作的薪水,而是那份工作。我不曉得她到底生了什麼病,可是她像吃藥似地在做著她的工作。

有一次,有人告訴我,在台北之音創台之初,徐璐曾經有八個月之久沒有支領薪水。我開了一個別人聽不懂,又有點刻薄的玩笑。

『也許她應該付錢給台北之音。』

三今年年初,徐璐經歷了一次手術,終於有機會休息在家中。我問她在做什麼事,她告訴我正忙著寫些東西。

『寫什麼東西?』
『寫一些跟女性有關的東西。』
『女性?』
『你有興趣看嗎?』她在電話中問我。

我毫不思索地就答應了。可是當我拿到這本書的時候,我必須承認,當時其實我並沒有做好準備,或者應該說,我沒有想到她所說的『一些跟女性有關的東西』是我現在所拿到的這本書。

在這本書裡面,清清楚楚地敘述了一個清純的女大學生,如何被捲入一個大環境的巨浪之中,如何從『左派』的使命感與熱情理想,變成逃債的生活。接著又如何闖入了反對運動的陣營,過著被拋出社會體制之外『地下人』、『邊緣人』的生活,之後是長達七年的『記者生涯』,目睹了風起雲湧的人物、遼闊的國際視野,虛榮的帆使她看不清楚自己的位置和形狀。


在覺悟到『政治記者』隨時可能成為派系鬥爭下的棋子之後,她終於辭去了這個角色。一連串的事故,包括成為被強暴的受害者、家中親人接二連三的過世,以及自己的住院開刀。命運似乎從來不願意給這個女孩子一個喘息的機會。如果這個女孩子,不願意被命運打倒,那麼她就必須不斷地思素,這些加諸於她的命運,到底有什麼樣的意義?這些摧折磨鍊,到底準備把她帶到什麼地方?

好,現在回到我的不安。我相信如果我告訴你,這些故事正是徐璐自己的故事,我的不安一定很容易理解。讀她的故事和喝她泡的咖啡意思是完全不同。接過來這本書,我不能落俗套地說『最難消受美人恩』,就如同她也不能回答我說『好』一樣簡單。南方朔先生在這本書的代序中開宗明義,就問出這個我們都想問的問題:

『妳真的確定要把這些都寫出來嗎?真的確定?』

很有趣地,世界上大部分的答案都藏在問題裡。是的,她很確定,這是可以確定的。有了答案之後,我的不安變得豁然開朗。徐璐在她芳華四十的時候,選擇了一種和以往不同的溝通方式,來面對她的朋友,面對這個社會,或者更正確地說,面對她自己。那是她主動的選擇,而我們被動性的不安只是來自於我們不習慣。因此,我們必須習慣,如果我們還打算要這個朋友的話。

然而緊接在豁然開朗之後的另一個思考卻是:為什麼非選擇這樣的方式不可?這不是徐璐面面俱到的老鳥風格,這不是她的低調作風,這裡面的故事沒有任何經營效益,解決事情的方法,或者是導向名利雙收的可能。可以想見的,『強暴倖存者』這個頭銜也許會像她心中那個暗影,不時地伴隨著她的一生。可是這個頭銜會比現在冠在她頭上的台北之音廣播電台台長,甚至是那些在未來等待著她的頭銜更加榮耀嗎?

為什麼非這樣不可?

四台灣近年流行養寵物。流風所及,連變色龍也變成了寵物。這些從遠方進口的變色龍,根據寵物店老闆的說法,很難生存超過半年。重要的原因之一是因為綠色變色龍在當地生活在綠色的環境,牠們到了台灣不得不變成黃褐色,以適應台灣以黃褐色為主色調的居家生活。改變顏色本來就是變色龍的專長,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問題是變色龍的本來的面貌是綠色,變色是危急才顯露出來的手段。變色龍長期用不屬於自己的顏色活著,終於內分泌失調,抑鬱而死。

一隻命運淒涼的變色龍如果想生存下去,也許唯一的辦法就是變回自己。那怕在黃褐色的暖色調中顯露出怪異十足的綠色,它都必須堅持自己,才能生存下去。這樣的思考再簡單不過,可是大部分的變色龍竟然都死了。

變色龍之死無可大驚小怪。但是如果我們把嘲笑變色龍的目光朝向自己內在窺探,我們會發現藏在內心深處那些善變的一些什麼,那些曾經我們引以為傲的一些什麼,為了適應外在的現實環境,竟也都變成了虛以委蛇的獸,躲在陰暗的角落,慶幸著自己的善變與隱忍。有時候想起來很不甘心,那些曾經擁有肆無忌憚的歡笑與哭泣呢?對於簡單的美好敏銳的感受度呢?信任與擁抱?喜愛自然、陽光、雨水的心靈?關懷與愛的能力?

原來,所有善變的心靈和變色龍沒有什麼兩樣。你當然可以變成各種顏色,只是活得夠久了,看得夠多了,就知道那樣不行,你必須是原來的自己。面對生命的尊嚴,你別無選擇。因此在同年紀的男性或是女性還在吶喊、或者是耀武揚威地虛張聲勢時,徐璐就選擇了這樣的反省。

在政治記者生涯最顛峰時,面對接受她採訪大人物的追求時,徐璐自我的反省是:

我了解,這一切完全是一個被名聲的帆所撐滿的虛榮內在,和一個被扭曲的童年幻覺,讓我『愛』上這樣一個男人。 

在她訂了機票,決定離開那個男人時,她體會到:

不論那壯觀的帆撐的多麼崇高宏偉,但是,崇高宏偉並不能載你到任何地方,那只是一個靠海風暫時撐起來的工具,等船一靠了岸,只剩下你自己。(女人四十──愛情與自主的追尋) 

站在反對運動浪潮最高潮時,她想著:
政治運動,也像一張帆,可以讓渺小的人張著帆,鼓著風,站在山頭上,顯得昂揚……,但是,在那種充滿偉大旗幟的運動潮流中,運動本身的偉大常會讓人失去『自己』,忘記自己的本質,更忘記自己的追求。(我與我的八0年代) 

在遭受強暴,必須靠著偽裝的堅強、以及無盡的工作讓自己覺得自己可以撐下去時,她領悟到:
堅強是一種源自於內在的巨大力量,但是,如果不能找到內心力量的源頭,有時,人所表現出來的『堅強』,其實只是一種武裝,甚至是偽裝……在我試圖走出強暴事件的陰影時,在我逐漸地完成了各種內心的對話,也不再隱抑它時,我還有最後一個工作──找到內心那片晴朗無雲的天空,找出堅強最內在的源頭,我才可能真正地脫離陰影,展翅飛翔。(強暴倖存者) 


你可以發現,無論身處在什麼樣的環境、位置,徐璐總是必須先找到自己的座標。沒有比看不到自己更讓她不安的事了。雖然這些觀念,很明顯受了諸如葛羅麗亞.史坦能,或者是艾瑞卡.張幾位當代主張新女性自覺運動作者的影響。但是在徐璐身上,也許是她曾經歷過政治浪潮與理想、現實主義的洗禮,我更可喜地發現,有種更大的力量使得她能超越可能局限在女性自覺的自我追尋上。她總是把她的反省指向更獨立的生命個體,把這樣的反省推向更高的價值。


我記得有一次和女權運動健將施寄青女士談受傷的生命或者是受傷戀情。她說過一段我很喜歡的話。

『一個受過傷的生命,如果還要去和過去的生命或者種種恩怨計較,那是絕對不會有出路的。因為,一個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這些有待復原的生命,能給自己最好的禮物就是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讓自己活得更好。』

問題是,變色龍永遠是善於偽裝、適應的,如何去找到這樣的能量,讓自己勇敢地做一個和環境不同顏色的自己?甚至愛戀自己勝過一切外在的虛幻?

繞了一大圈,終於我們又回到了原來的問題。

為什麼非這樣不可?

是的,非這樣不可。這是徐璐的辦法。她必須先停止那個慌慌張張的自己,那個必須靠工作、堅強、事業、愛情維繫的自己。她必須只是乾乾淨淨的徐璐,然後轉過身來,正面對著這些傷口。她必須停止逃避,看清楚所有她曾經逃避的一切、接受所有她曾經逃避的一切,並且沈思著它們對於生命所帶來的意義。

達賴喇嘛在晚年回憶起中共把他從西藏驅逐出境這件事時,他曾說過:

『現在想想,我必須感謝中共。當年我的確揮淚離開西藏。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因為離開西藏,我有機會把佛法宣揚到不同的國度,讓全世界更多的人都能體會到佛法的可貴。或許,這就是我一生的使命吧。佛法裡面講持戒、布施、忍辱、精進、禪定、般若。這裡面忍辱最難得。

因為我們一天到晚面對佛陀,滿心都是歡喜,那來的忍辱呢?即使佛陀是我們最好的老師,也不能給我們帶來忍辱的機會。因此,生命中的痛苦、挫折來了,我們要把它當做比佛陀更好的老師來面對它、迎接它。』 

徐璐的書示範了一個從災難的生命裡面走出來的辦法。因為她是那麼地誠摯,因為她找到了力量。災難們都願意變成她的老師。

五

在二次世界大戰中包括波蘭梅達涅克、布亨瓦德和達考這幾座集中營裡,都可以發現等待進毒氣室的猶太人,在牆壁上刻下他們的名字,以及各式各樣的圖形。其中,有一種圖形一再出現,那個圖形就是蝴蝶。瀕臨死亡的人用指甲在牆壁上刻下一隻又一隻的蝴蝶,傳達出了就算是面對死亡,也要像一隻蝴蝶一樣破繭而出的意志。 

有趣地,蝴蝶,飛翔,也是徐璐在書裡面一再提起的意念。如果山窮水盡,在毒氣室都還要想到破繭而出,徐璐在芳華四十就有這樣的機會與決心,無疑,是值得慶幸的。只是,這個破繭的過程才只是開始,我有時候會覺得不忍心,命運用這樣的方式加諸於她,然後,她必須用這麼費力的方式才能走出來。 

可是徐璐是仍是一貫開朗的大姊似笑容。 

可以想像,等書本出版之後,她『強暴倖存者』的身分會變成一個很強勢的八卦話題。身為資深媒體工作者,她當然清楚在台灣媒體運作的方式。如果因為這樣的談論,使得台灣的婦女在人身保障以及整個性侵害防治環境可以更加提昇,這未嘗不是她的原意,畢竟這是促使她寫下這本書的原動力之一。然而,就像南方朔先生的擔心一樣:

我擔心這本書稿公開之後,非常八卦化的台灣,就會自動多出一個八卦話題。八卦是一種不正經的偷窺,它會將事情的意義抹除,最後都變成雞零狗碎的閒言閒語。 

然而更讓我不願意見到的是:我們整個社會竟然錯過了決心要從災難的生命裡走出來,變成一隻自由飛翔的蝴蝶,這麼美麗的意志。這樣的錯失,才是真正的損失。

而現在正是盛夏,有點像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寧靜。我可以想像再過幾天書就要出版了。那時候又會有許多的意見、爭論,或者是八卦、猜測。對徐璐的生命而言,在她還是毛毛蟲之時,那隻蝴蝶就已經開始孕育了。可是到目前為止,蝴蝶也許還只能是一種渴望,因為整個破繭的過程才剛開始而已。

我不曉得徐璐將用什麼樣子的方式飛翔,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像她書上找到的能量那麼堅強。但是我願意祝福她。

飛翔吧,徐璐。

結束這篇文章,我想出去走走,也許找到一個有很多蝴蝶的草地上,看著她們自由自在地飛翔。

本文轉載自『平安文化有限公司』出版《暗夜倖存者》一書



公眾我;自己與別人都有提到的特質。

背脊我;自己沒寫而別人卻提到的特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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